年少  【一代軍師】
 
  今天,父親又為我找了一個西席。
  嘖,父親還真是有毅力啊!我不知道已經趕跑了多少個西席了,他為此狠狠的痛扁了我一頓,現在還要再找一個啊?
  那個被找來的人,也真夠笨的,看過前幾任的人的慘狀,還敢叩上門來?
  哼,也不秤秤自己的斤兩,我是誰?將軍府的長子,未來的將軍耶!哪需要那種毫無縛雞之力、又只會說些文謅謅的話的人當西席?
  如果這個人我看不順眼,又是那副蔑視的嘴臉,我一定會扁的他求爹求娘的爬著離開!
  滿帶著不懷好意的心思,我臉色不善的跟著母親到廳堂拜見那可憐人。

  我實在是弄不懂父親是怎麼想的,我堂堂一個將軍之子,未來早就註定要上戰場拚殺的人,為何還要學那些所謂的四書五經,這不是在亂搞的吧?
  那什麼的,被一堆方方正正的異形蝌蚪爬滿的紙,怎麼可能會藏有什麼大道理的?就算有,那什麼仁啊德的,對於戰場都只能說是束手束腳的東西,學了要幹麻?
  簡直是無聊到我都想睡了,我看那肯定都是在胡說八道。
  父親該不會老糊塗了吧?
  隨著母親的腳步,我來到了廳堂。
  我跨著大步向前走兩步,想看看那人到底長怎麼樣,是三頭六臂、油光罩頂、滿臉坑疤?是不是像之前那七老八十,簡直可以當我爺爺的年紀?是高、矮?是胖、瘦?聲音聽起來如何,是破鑼嗓子,還是黃鶯出谷?
  可惜啊!父親魁武的身子擋在那個人前面,不管我怎麼瞧,就只是能看到一片青藍衣角而已。
  父親正和西席說著話,但說什麼來著,因為我功夫不到家,根本沒法聽個清楚,但我很清晰的聽到西席的聲音,沒有像黃鶯般的驚人,也不是破鑼嗓子的沙啞扎人。
  從他的聲音,我清楚的知道--他很年輕,頂多比我略長幾個春秋而已,他的聲音很清澈,就像高山流水般的淡然出塵;很溫潤,就像塊樸實無華的上好藍田玉;令人感到舒服,就像春日拂過河畔楊柳的東風般;他的聲音明明是如此的不突出,但卻又能在凡世的喧囂中,闢出一塊清靜獨特的空間。
  我聽著聽著,有些發癡了,我想,有這種聲音的人來做我的西席,應該不難接受吧。
  可是,正當我等著父親將他介紹給我時,只看到他幾縷青絲在空中劃一個弧,他、他竟然轉頭離開?
  我頓時瞪大兩眼,傻了。
  當我回神時只看到已經坐在椅子上的父親正一臉有趣的看著,母親賢淑的坐在父親旁邊,抿著嘴笑著,我突然意視到我現在的呆樣,趕忙撇撇嘴,硬是擺出一個「我不在意,他走了更好」的表情,不過我心底還是很在意他離開的理由。
  父親依然是那副玩味的表情,然後我在母親溫柔的耳語中,露出恍然的表情。
  母親開口說:「燦兒,江公子有事必須離開,你先自個兒練練字吧。」
  練字、練字,該死……那烏漆摸黑的東西!我跺著腳步離開,恨恨的想著似乎是我天敵的東西。
  我耳尖的聽到,父親要讓他住到書房旁的那個清幽的院落,看來父親很重視這個西席啊。
  原來,他姓江。原來,他只是有事離開而已,並不是不要教我。
  還有,他要在家裡住下了,以後每天都可以見到。
  我停在後園的池子旁,不知怎麼的,心有點被吊著--為了那個我還沒見過的人。
  我離開的太早了,父親和母親在廳裡的對話,我都沒有聽到……

  「看來,夫君這次是找到了一個好先生了。」陸夫人掩嘴輕笑道。
  「是啊。」陸將軍輕嘆,徐徐說道:「我看江公子的文采絕非泛泛之輩,氣度雍容非凡,燦兒這小兔崽子真不知道是幾世的好運氣,竟然能遇上這麼一個先生。」
  「先生的丰采神韻確實斐然,看燦兒連先生的模樣都還沒看到,光只是聽到聲音,就已經掛心在先生身上了!」夫人笑著,霎時想到自己也頗為傾心於那聲音之主,不由得搖了搖頭。
  「江公子大概就是燦兒的剋星了吧。」將軍略為得意的哈哈大笑,總算是找到了能挫挫那臭小子銳氣的人了,只不過……
  「就怕燦兒,動心了……」
  「夫君,您剛才有說什麼嗎?」
  「不,沒有,你多心了。」將軍溫柔的對著自己的愛妻笑著,只不過當眼神望向陸燦離開的地方,有些憮然。
  或許會有這種不合天理的猜測,只是身為軍人天生的直覺吧!也或許是為人父母的那份牽繫。
  多年後,將軍總是看著自己的兒子,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,卻不是個合格的丈夫,因為他無法對自己的妻子付出那世間最美的感情。
 
  隔天,我小心翼翼的踩著青石道走到書房,緊張的向裡頭望了望,並沒有看到疑似將是我的西席的人。
  不知為何,我有些鬆了一口氣,卻也有些不爽快。
  但我甩甩頭,小跑向不遠處的那個清幽小院,我想,既然還沒來到書房,那應該就是還在住房裡頭吧?
  不過這西席是我見過起最晚的,奇怪,讀書人不是都早早就起身盥洗的嗎?
  到了小院,熟練的鑽了個小縫進去,就在我小心翼翼的往臥房靠近的路上,不知道是鬼使神差、還是什麼的,我分神看向經過的涼亭,然後--愣住了,那是我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景色……
  有個人整個身子都臥在涼椅上,上半身寫意的斜倚在柱子上,放鬆的雙手中卡著一本冊子,微風隨意的翻著紙頁,不時落下暮春的櫻瓣作為書籤,嵌在冊子的一頁。
  我輕手輕腳的向他走進,不敢有大動作,很怕會吵醒他,靠近後我才看清楚他的長相,說真的,並不是像宮裡的嬪妃一樣有著驚為天人的豔麗。
  他的容貌遠一點兒看,其實只能算是清秀,但我湊近一看,他的皮膚很溫潤白皙,看起來有點像是上好的羊脂玉;他的眉毛很細,像是用眉筆畫過的一樣;蓋著的眼睫毛像羽扇一樣的濃密、且長而捲;小巧挺立的鼻子,而單薄的唇瓣仔細一看,泛著和櫻花同樣的溫和色調,很精緻的五官,越看越令人著迷。
  微風吹過,吹落了一樹稀落的花瓣,我的視線隨著幾片粉嫩的花瓣落在他的身上,看著幾縷青絲落在他修長的頸項,看著幾片輕柔的櫻色,悄悄滑入微微開著的衣襟裡,我愣愣的看著那不經意間露出的一小片雪色胸膛,突然好想自己也是那片轉著圈的花瓣……
  我的天!我在想什麼?!我燒紅著臉,驚訝的猛然向後退了兩步,快速的跑離開這個庭院。
  我竟然對西席有著怪異的想法!?我決定,今天我不上課,裝病也要不上課!這個樣子,我要怎麼見他啊?摸著的臉,還散著異於平常的溫度。
  雖然思想處於紊亂之中,不過多年來的訓練,讓我依舊是熟練、俐落的翻出那片矮籬笆,躲過附近的下人,閃過回來的管家,然後衝進我的房間裡。
 
  我才在心底下著決定呢,馬上就被父親給趕去書房了。
  摸著臉,我想那片紅應該已經退掉了吧?不然可就丟臉了。
  打開門,裡頭……沒有人。
  這真是個好消息!我的心頓時飛揚起來,只不過看著書桌上早已硯好了的墨,臉色又糟了起來,天知道我多討厭那玩意兒。
  當我臉色正糟時,那個讓我臉紅心跳的西席踩著不疾不徐的腳步,走了過來。
  不過他對我的態度和別的糟老頭對我的態度不一樣,他似乎是無視我身為陸家長子的身分,以及我武夫的身分,待我如常人一般。
  他似乎是早已經打好主意了,用著恬淡的笑容和我約法三章--只早上我乖乖地抄抄書,下午他就不再管我,任我玩耍,而且他也會幫我掩護。
  他真的很特別……有點像是要當米蟲一樣,和我約法三章的原因,只是想我們兩個各取所需就夠了,我不想讀書,他想有個免費食宿。
  我想,這樣和他的相處時間就下降了,所以出醜的狀況也會降低,所以我答應了。
  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的生活。
 
  只不過,天生好動的我哪坐得住?好吧,半天而已,雖然我頂的很勉強,但也還過得去,不過看著黑漆的蝌蚪,我真的是有點快發瘋了。
  放下手上的毛筆,我吐了口氣,只剩一點點了……
  在這安靜的有點過頭的書房裡,我直直的看向不遠處坐在擺直椅背的躺椅上的人。
  兩個月的時間相處下來,我知道他的名字,他姓江,名哲,字隨雲。
  我也知道他的個性,他淡泊名利,空有一身才華,卻只想換取一頓溫飽;他給人一種寧靜致遠的感覺,是個不著人間煙塵的空谷幽蘭;溫柔而灑脫,恬淡且靜謐,也有點像深山丘壑、幽幽潭水,瞧不得影子。
  我常常見到他滿心歡喜的端著一盤點心、一壺茶,然後就坐在院子裡喜孜孜地品嚐。
  更多時候,他就捧著一本冊子,低著頭,專注的看著,這時候的他很迷人,感覺……只要看著這樣的他,就什麼都足了。
  起手將最後一點墨筆寫畢,我看著多個月下來的努力成果,這筆跡已經可以很流暢工整了,只是還不到江哲的地步。
  所謂字如人、人如字,江哲的字是我看過最美的,字體如行雲流水、飄然灑脫,揉和著陽剛與陰柔為一體,是非常中性的美。
  瞥了眼江哲,發現他剛好將一片壓花作為書籤夾入書裡,放下書,他抿了口碧羅春。
  「吶,先生。」
  「嗯?」
  「字已經寫好了。」
  「啊……是了,已經午時了啊!下午你可以出去玩了。」他似乎是有點訝異時間的流逝,不過又對著我笑笑,說出在兩個星期前可能還會讓我興奮的話。
  只不過,現在卻不是這麼回事。
  一段日子以來,只是拿著筆抄阿抄的,什麼事都不用做;重要的是,我根本不知道我抄的內容是怎麼一回事啊!只知道是很有名的孫子兵法,但看不懂又有什麼用?鬱悶啊……
  似乎是看到我的臉色很鬱卒,江哲反而露出有趣的表情看著我,用那讓我印象深刻的聲音問道:「怎麼,還有話想跟我說?」
  咂咂嘴,我從他旁邊的盤子上抓了塊糕,味道還滿好吃的,不過看到他有點不客氣的瞪著我拿著他的點心的手,那模樣可愛的讓我咧嘴欠扁的對著他笑,我似乎還可以聽到他嘟嘟嚷嚷的抱怨。
  這是我這些日子來的習慣,不僅可以看到江哲那孩子氣的模樣,也讓我知道他還是個美食家呢!--能入他口的,都是很美味的料理。
  「我很無聊。」我將最後一口糕點送進嘴裡,開口。
  「喔,那我應該怎麼做呢?四書五經你也不會想聽。」江哲換了個姿勢坐著,右手支著下頜,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面,臉上有著我沒看出來的狡捷。
  「反正,不准只有你津津有味的看著那堆書,隨便說個故事也好,總之我快受不了了!」身子前傾,眼睛微微的瞇起來,我佯怒道。
  「那好吧,就說些兵法好了!反正,你也不需要那些經書傳,對你以後家業的繼承沒有幫助。」他理了理隨意散著青絲,嘴角掛著好像是「得意」的微笑,就這樣和我定下了第二份協議。
 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,他做的這個協議根本是預謀好的,我被騙了!
  耳邊傳來知了的叫聲,此起彼落的,不曾停歇。
  艷陽高照,白雲漂泊,庭院的樹綠的生機盎然。
  我想,夏天已經過了一半了。
 
  真不知道江哲是有什麼通天的本領,能將原本枯燥乏味的道理,變化成生動有趣的故事。
  他肚子裡的墨水真的是多的恐怖,故事到現在還沒有重複過的,而且口才很好,總是輕易的就能抓住我的注意力,讓人聽的欲罷不能,以致於我現在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抄完字後的授課時間了。
  其實幾個月,很快的就過了。
  無聊的坐在涼亭的石椅上,數著樹上染上火焰般令人溫暖的顏色的葉子,我這麼想著。
  已經是蕭瑟的秋了。
  不過他應該很高興吧?我瞥了一眼旁邊樂孜孜的品嘗著桂花糕的江哲。
  他說過,他最喜愛吃的就是秋日剛蒸好,而且還冒著熱氣的桂花糕,每到了這個節令,不買也會自己做一盤來嗑。
  我這才知,原來他還會下廚啊!真是不可思議的人,明明不比我大幾歲。
  嗯……他不僅僅會下廚,還是位一流的廚師。所以每當他踏進廚房後,我一定會挨到門口去,等著蹭點美食來吃。
  然後他會一臉無奈的苦笑著轉身進去廚房,多拿份碗筷出來。
  接著,我們就就著小涼亭的桌椅,大快朵頤一番。
  當我吃的滿嘴都是時,他總是溫和的笑笑,從懷中掏出手絹,輕柔的為我擦乾淨,細碎的嘮叨著,不知為何,那本該感到厭煩的碎念反而聽起來很窩心。

  時間真的過很快,我如此想著。
  我看著窗外落著和我初見江哲時相似的景色,只不過是由繽紛落下的碎櫻,轉成了綿密的白雪花片。
  裹著一層厚衣服,現在我正在深山的別院裡,也只有在這種高度,江南才會落下雪來吧?
  呵了口白氣,我將窗子合上,不過這只是徒勞無功。
  有些擔心的望著仍舊是坐在小桌旁的江哲,不過是一介文弱書生,體質還比我這個小子還要弱的他,竟然只是看到點點飄雪,就興奮的將大門敞開,說是要來賞雪。
  看著他裹著比我還多了兩件的棉襖,還有些微的發抖,我撇撇嘴,幫他將衣服整好,把縫隙盡量都裹的緊緊,末了,我將冒著熱氣的手爐塞到他的懷中。
  「謝謝。」江哲收緊手臂,抱著手爐對著我笑。
  「冷就把門關上,你比我大了,怎麼還不會照顧身子啊?」
  「可是,難得能碰上雪景,當然得好的欣賞一番啊!」
  這時候的他,真的就像是個小孩子一樣,真不知道誰的年紀比較大阿!
  感嘆時,我替自己斟了杯溫酒,品了一口,很溫潤香醇,並不醉人。
  他笑著是如此的清新自然,那張只能算是清秀的容顏,竟如此的吸引人,微醺的雙眼,閃亮卻也深邃,那雙被酒浸濡過的唇瓣,勾著使人迷醉的淡笑。
  「美酒,配佳人?」
  舉杯,我的胸膛裡似乎被什麼東西脹滿的,我的心不知被什麼東西刺激著了,大力的鼓動著。
  「什麼?」他啜了口酒,疑惑的看著我,那模樣、那表情,那微紅的臉畔,不知為何,就是令我移不開眼。
  我也畫了個弧度,為自己再斟杯酒,輕笑著:「沒什麼……」
  看著眼前的人,只酌了杯薄酒,為何我卻覺得已經醉了?
  寒風拂面而來,冰冷了我的臉頰,降低了我的體溫。
  在它離開時,卻忘了將悄然駐進我心頭的人影一並帶走。
  我盼望著刺骨寒風能為我帶來冷靜,但直到多年後的冬雪飄落,他依然停住在我心底那塊最柔軟的角落,依然是那麼的灼燙。

  這是怎樣的思念、怎樣的感情?怎樣的讓我魂牽夢縈?
  我開始思考,然而,一直到我們分開,我仍舊在思考。
 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,我的心有那麼一瞬間窒息了,為什麼呢?我有種預感,我和江哲是不會在一起了。
  等到我娶妻生子,我依舊是不了解那份情感。
  揭開大紅頭紗時,我的心情是一片的冷靜,沒有新婚的喜悅,我反而莫名的期望,期望紅紗底下的會是那清遠秀麗的青年。
  一直到死前,我才頓悟,那是一生只會給一個人的感情,世間上最神奇的感情。
  不過,已經太遲了……

  遙遠的,我看見他與另一個如冬雪般冰冷的男子,依偎在一起。
  靜靜的站在深山別院裡,我似乎還能看見那淡青色的身影。
  我緩緩的閉上眼睛,下雨了嗎?兩頰悔恨的熱淚留下。
  --是想通的太晚了吧……

完 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祈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